传为李公麟所绘的《东坡画像》。
一
公元1093年,善变的命运又一次向苏轼发出了不祥的信号。
八月,相伴二十五年的妻子王闰之病逝,他人生中第二次成为未亡人。九月,主持元祐更化的高太后去世,他失去了政治上的倚靠,肉嘟嘟地暴露在明枪暗箭的世界。
1094年,亲政的宋哲宗经过一番绸缪酝酿,打出了一套雷霆万钧的组合拳:一大批元祐老臣被扫地出门,远谪岭海,很不幸,苏轼忝列其中。
人生从来就没有确定不变的方向,目的地更是随时就会更改,这句话十分契合苏轼这趟旅程。在出发时,苏轼就预感到自己很可能不会正常做上英州(今广东英德)知州,但事态发展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——朝廷竟然不惜五改诏令,当他最终踏上惠州(今广东惠州)的土地,他的身份已然由一州长官变为不得签书公事、需要小心看管的罪人。
四十七年真一梦,天涯流落泪横斜。
(《天竺寺》)
岭南,在当时属于瘴疠横行的蛮貊之邦,只有“罪大恶极”的官员才会被发配至此,来而不返者甚众。
最让苏轼伤心的,是哲宗的翻脸无情。作为宫廷讲读,苏轼日侍帷幄,前后五年,是哲宗的授业恩师,如此残酷地打击一位六十岁的老人,已难用年轻叛逆来形容。
南下的路程达数千里之遥,说不尽的黄沙漫漫,风涛险恶。苏轼平生不善积财,一路行去,很快就囊橐空空,不得不绕道汝州苏辙处,化得钱款七千缗,才得以继续前行。
和往常一样,遭遇命运迎头痛击的苏轼,在最初的沮丧过后,迅速调整了心态,更何况,在他眼前缓缓铺开的,是他从未涉足过的奇异风景。
江云漠漠桂花湿,海雨翛翛荔枝然。
闻道黄柑常抵鹊,不容朱橘更论钱。
(《船至清远县,见顾秀才,极谈惠州风物之美》)
船行至清远,一位顾姓秀才为苏轼陈说惠州山川风物之美,先就把苏轼的好奇心吊到了高处。
十月二日,到达惠州,更让苏轼诧异到了极点,分明是初来乍到,却深感似曾相识,甚至无需借助向导,他就能在陌生的街巷里穿行自如。或许,伟大的灵魂不舍世间缱绻羁绊,常在山海城阙中永恒轮回,这一世旧地重游,只怪前生因缘未了。
一个远涉遐荒的逐臣,本应像过街老鼠遭受残忍对待,然而,惠州吏民无视山川阻隔,早已久闻苏轼大名,竟然父老相携,报以热情的欢迎。对于朝廷将这样一位非凡人物放逐至此,他们也表示了极度的困惑不解。
诚如顾秀才早前预告,作为资深吃货的苏轼,很快就沉浸在惠州丰富的物产中,暂时忘却了很多前尘往事。
罗浮山下四时春,卢橘杨梅次第新。
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。
(《食荔枝》)
在苏轼之前,吃荔枝是杨贵妃的专利,一骑红尘妃子笑,折射出统治阶层骄奢淫逸生活的一角,远赴长安的荔枝,服务于贵戚豪门,一般人触不可及。是苏轼,扩张了荔枝的亲民属性与精神意涵,一片土地最玲珑剔透的部分被轻轻擦亮。
一个能为猪肉作颂的人,不会仅仅满足于日啖荔枝三百颗,可又实在囊中羞涩,其结果便是创造性地发明出全新的吃法,相传便是后世羊蝎子的由来。在给苏辙的一封信里,苏轼津津乐道:
惠州市井寥落,日杀一羊,买不起羊肉的苏轼,摇唇鼓舌说动卖肉的屠夫,只花一点象征性的小钱买下本也没人会要的羊脊骨,先煮熟,再滤出,浸以米酒,撒上薄盐,微微烤焦,然后像吃蟹钳一样,千方百计嘬出一星半点的肉屑来。
在枯槁垂暮之年,数日一食,也便是最大的颐养了。苏轼一边向苏辙鼓吹推广这种吃法,一边又忍不住黑色幽默了一把:此说行,则众狗不悦矣!
羊脊骨都让人抢走了,狗吃什么?狗要怒了。
终是让人笑中带泪了。
二
惠州时期的苏轼,衣食生计极为窘迫,在原来的圈子里也已经社会性死亡。万幸,惠州吏民不嫌弃,总在寒冬凛月,携来丝缕春风。
苏轼家中断炊,会有人送钱送米,苏轼自建土房,大家都来担土添砖。当昔日亲旧纷纷割席断交,不敢再通音问,许多惠州的新知却十分头铁,和苏轼厚相结纳,过从甚密。对于惠州人民在人生寒冬送来的这份温暖,苏轼当然没有辜负。很难想象,一位落魄遭贬的老人,在短短两年七个月里,会给一座城市带来如此巨大的能量和热量。在他的推动下,荒野流离的骸骨有了安身之所,贫窭无根的军人住进了崭新的营房,插秧的农夫感受到了先进生产工具的效能,阻水绕远的百姓拥有了两座无比便捷的桥梁……
有的人,天生自带光芒,走到哪里,就把哪里照得亮堂堂。一自坡公谪南海,天下不敢小惠州。
(清代诗人江逢辰语)
更宝贵的馈赠与遗存,或许还要属精神层面。
寓居惠州期间,苏轼迎来了一生著述的又一个丰产期,创作诗文587篇,仅次于黄州的753篇。相比于乌台诗案贬黄州,惠州之贬对苏轼的打击原本应该更惨烈。毕竟此时的他已是风烛残年,坠落之前又正处在人生最风光的阶段。在遭贬之初,他还心存侥幸,以为北归有日,但没多久他便做好了长作惠州人的准备,因为京城传来了令人绝望的消息:朝廷大赦天下,但元祐诸臣不在蒙恩之列,并且终身不得北徙。
放下希望,大概是人世间最残忍的自我挑战,而苏轼又一次做到了。在惠州的明山秀水中,苏轼如同挂钩之鱼,忽然解脱。浩瀚的宇宙、无垠的时间在他小小的身躯上轰然交汇,海量的信息如同一江春水灌入一孔针眼,在他灵魂深处的黑暗深渊,升起一句毫无光泽却无比显眼的话:
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?
(《记游松风亭》)
在人类亘古如斯的辽阔失败与无数庞然大物的无声消散中,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?他不是一直觉得此间山水风物似曾相识吗,倘若这跌宕起伏的一生原本就是轮回中一次微不足道的纰缪,倘若他原本就是一个惠州秀才,累举不第,籍籍无名,从不曾被那些宏大的理想折磨过,又有何不可?
吾生本无待,俯仰了此世。
(《迁居》)
激烈的政治斗争会让人八面受敌,而苏轼对自己的政敌简直不要太好,每一次,他们都能从苏轼的诗文作品中找到突破口,以“语涉讥讪”的罪名将他拉下马来。为保护苏轼,王闰之曾将他众多诗文付之一炬,苏轼也尝试过封笔戒诗,然而,一个人再强大也对抗不了自己的“出厂设置”,无论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,写诗的“臭毛病”早定居在药石罔效的膏肓之间了。
几年前,苏轼开始写作一种特殊的诗歌——和陶诗,但凡陶渊明作过的诗,他都依题再作一遍,共计109首,其中有四五十首就作于惠州。
子瞻谪岭南,时宰欲杀之。
饱吃惠州饭,细和渊明诗。
彭泽千载人,东坡百世士。
出处虽不同,风味乃相似。
(黄庭坚《跋子瞻和陶诗》)
非常有趣,今天有太多人都把苏轼当作自己的精神偶像、力量源泉,在苏轼的诗词和人生中汲取了莫大的养分,去面对种种挫折和困境。其实,在这件事情上,苏轼大概要算“中间商”,陶渊明,就是苏轼自己的力量源泉,生命灯塔。当命运的沙暴呼啸而至,苏轼死死抱住陶渊明和他的诗歌,如同一面冻僵的红旗抱紧自己的旗杆。虽然世事缠绵的苏轼,不可能如陶渊明那般潇洒抽身,置种种束缚羁绊于不顾,但在这跨越时空的字节跳动与灵魂对话中,他浑身的骨骼长出了日益坚牢的平静。
更加有趣的问题来了:我们的力量来自苏轼,苏轼的力量来自陶渊明,陶渊明的力量又从何而来?
细读陶诗,当然又可以列出一长串名单,甚至会把精卫和刑天一类的神话人物也包括进来。(陶渊明《读山海经·其十》:精卫衔微木,将以填沧海。刑天舞干戚,猛志固常在。)这样的追溯注定没有尽头,就仿佛在广大无边的黑夜里,无数鸡鸣彼此扶持,宽慰着那些渴望黎明的耳朵,却难以确定谁才是那振聋发聩的第一声。
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。(陶渊明《归园田居》)陶渊明的归田自放,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主动选择。
穷猿既投林,疲马初解鞅。(苏轼《归园田居》)苏轼的流浪岭海,则属于在政治斗争中落败后的残酷惩罚。苏轼,乃是欲隐而不可得,欲归而已无家的。尽管如此,苏轼却凭借着远超常人的根性,在痛苦与桎梏中修得了更高的自由与证悟。在与命运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中,一位日益憔悴凋零的老翁仿佛失去了一切,另一位无法用世间任何法则来定义的学士、居士、国士,则拥抱了无垢无尘、不增不减的大自在、大圆满。
而千载之下,红尘中无数男男女女,一路磕磕绊绊,活得慌慌张张,都通过爱慕苏轼,来垂涎这份自在圆满。
三
如果苏轼英灵有知,魂兮归来,惠州,无疑会是他极度牵挂惦记的所在。众所周知的理由,是“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”,在此之外,还因为一位特殊的女子——王朝云。
苏轼生命中有三个重要的女人不得不提,那就是他的两任妻子王弗、王闰之和侍妾王朝云。虽然人的情感不能简单地做定量分析,但值得注意的是,苏轼一生为王弗、王闰之写下的诗文分别为两篇、三篇,为朝云而作的文字则多达二十余篇。
而朝云,就埋葬在惠州西湖边的松林中。
朝云在杭州进入苏家时只有十二岁,二十多年忽南忽北,起起落落,始终陪在苏轼身边不离不弃。有个故事十分经典:苏轼青云得意时,家中婢妾不少,一日,苏轼拍着自己的肚皮开玩笑问她们:猜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?
一女答曰:都是文章。
一女答曰:满腹经纶。
只有朝云不按牌理出牌,吐槽道:是一肚皮不合时宜。
把苏轼说得捧腹大笑。
据悉,希迪智驾由李泽湘和马潍共同创立,前者曾被誉为“大疆教父”。除了希迪智驾,李泽湘还参与创办包括固高科技、大疆创新、云鲸智能等在内的60多家科技公司,其中,固高科技已于2023年在A股创业板上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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显然,能说出这种话的,只有真正的知己。如果说苏轼的世界充满明枪暗箭,那么朝云终其一生都在尽力让层层叠叠的伤口,开出明媚小花。
天长地远魂飞苦,人生乐在相知心。
朝云吐槽苏轼一肚皮不合时宜,苏轼也有自己的“终极武器”,尽管朝云去世时也只有三十四岁,但苏轼早早就开始叫她“老云”,叫得心安理得,叫得含情脉脉。
在一般人眼里,歌姬侍婢不过是富贵生涯的点缀。以我之青春蓬勃,易彼之安富尊荣。在苏轼飞黄腾达的岁月,他有过好几个和朝云一般的侍妾。等到苏轼花光好运一落千丈,便只剩朝云一人,愿意陪他远历遐荒,苦度年华。
上天有副铁石心肠。朝云和苏轼的爱情曾结晶出一个可爱至极的孩子,苏轼还为他写下一首流播千古的诗:
人皆养子望聪明,我被聪明误一生。
惟愿孩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
(《洗儿诗》)
可这孩子只活了不到一年,便被病魔带走了。
从那之后,朝云的身体每况愈下。
枝上柳绵吹又少,天涯何处无芳草。
在惠州的仓皇天空下,苏轼让朝云唱一唱这首《蝶恋花·春景》。而朝云莫名被这两句卡住了喉咙,催湿了眼睛。
墙里秋千墙外道,墙外行人,墙里佳人笑。
笑渐不闻声渐悄,多情却被无情恼。
命运不正像那个隔墙语笑的佳人么?多少人用尽一生逾墙折杞,终究不过枉自多情。
经卷药炉新活计,舞衫歌扇旧因缘。(《朝云诗》)
在佛经与药炉中间,朝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衰朽,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四岁。而苏轼,终生不再听那首《蝶恋花·春景》。
伤心一念偿前债,弹指三生断后缘。(《悼朝云》)
苏轼葬朝云于西湖边栖禅寺大圣塔下,他梦见朝云的魂魄夜夜辛劳,衣衫尽湿地渡湖回家。后来,苏轼便在湖上建构长堤,遍植腊梅。也许大兴土木,能够缓解他心中伤痛吧。
临终前,朝云曾反复念诵《金刚经》中的偈子:
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。
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
苏轼便为朝云筑起一座“六如亭”,并亲笔写下对联:
不合时宜,惟有朝云能识我;
独弹古调,每逢暮雨倍思卿。
庭户无声,明月窥人的夜晚,也曾起来携素手。
春风春雨,彩蝶双栖的时节,也曾起舞在人间。
纵然这一世烟柳断肠,落红无数,毕竟曾有人冷暖相依。
浮云流水,他生缘会,也许还能翘足期待,下一个轮回的相遇。
编校:曾子芙;审核:丁鹏;核发:霍俊明港股几倍杠杆